一 · 风暴夜
雨落得很重。
整片天空被能量护栏撑成淡白弧面,雷光在弧顶滚动,像被困在穹罩下的兽。那是地球看守所的“天空网”,负责监控每一道能量波与意识信号。风、雨、雷电都在它的回路里循环——永远逃不出。
屋子孤零零地立在平原上,周围没有墙,也没有灯。即使是黄昏,也见不到落日。炉膛是唯一的光源。湿气裹着铁锈味,像从旧时代的储罐里渗出来。
辛赫坐在桌旁,神情平静。他的手里转着一支香烟,像在把玩一件古董。
他抬眼看我,灰白的瞳孔深邃得不合常理——不知是因为意识封印的缘故,还是因他经历了太多岁月。
他将烟叼在唇间。
我抬手唤出一簇掌心火——透明、稳定,像被无形的手钳住。
“我来吧。”我说。
辛赫微微抬手挡开,嘴角浮起一丝笑意:“不必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,在桌沿上一划。
火星亮起,照亮他半边脸——轮廓锐利,神情从容。
“你知道吗,”他说,“在你记忆的年代,人类还在争论香烟该不该禁。”
我笑了笑:“那会儿他们还没开始争论——要不要人类本身。”
雷声从天顶炸开,像宇宙在翻身。就在这时——
门被推开。
风卷进来,却没有雨。
一个女人走进来,银灰外衣自动抖落水雾,鞋底踏在木地板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她眉眼凌厉,整个人像一件精密仪器。
“辛赫。”她的声音干净利落,“我埋的后门暴露了。联盟的监控程序三小时后会自动修复。必须马上行动。”
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略过一瞬,疑惑、警惕。
我愣住,像被雨拍了一脸。下意识去触碰腕骨里那条微弱的通讯链路,想试试能否呼叫典狱长。
信号像被一只细小而顽固的手掐住——断的。
我看向辛赫,他却不慌,像早知如此。他抬起食指,轻轻敲了敲桌面。
“坐吧,”他说,“总得喘口气。”
女人没有坐,警惕地扫过我一眼。
辛赫抬了抬眉,语气悠闲:“这是叶澜,东方星域出身,银河中心能量提取器的总设计师,跃迁装置的共同发明者。她帮联盟建立了半个宇宙的交通系统。”
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叶澜淡淡地说,声音比外头的雨还冷。“后来他们嫌我太聪明,把我关了进来。”
辛赫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补上一句:
“我看是贪得太多,才被判了个万年刑。”
叶澜神情没有波动,只冷冷地看向我。
辛赫笑了笑,转向我。
“这位是孙亮,”他介绍道,“早产儿。孵化未满百年,知识灌溉只到公元两千年。本着人道主义精神,所以送到这个收容所。你可以把他当作——化石时代的原人样本。”
我尴尬地笑了笑,正要伸手打招呼,她抬掌投出一枚光球——常规身份认证礼。
我伸手去碰,光球却在接触前闪烁几下、熄灭。
叶澜皱眉收手。辛赫替我解围:“他无编号,属于系统盲区。”
叶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松开,转而看向辛赫:“盲区……正好。”
她坐下,取出一枚投影片,悬空展开成一张虚拟界面。
“这是漏洞拓扑。太阳系能源系统中有我当年埋下的后门。只要到达太阳周边,我就能屏蔽恒星能源提取系统的保护机制,让辛赫加剧太阳的能量输出。届时系统崩溃,我们就能趁混乱离开。但监控程序已检测到异常。今天凌晨它将自动重启——一旦完成,所有漏洞都会被修复。我们必须在三小时内出发。我无法关闭地球上的监控。”
叶澜沉默下来看向我。
辛赫替她说下去:“孙亮,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监控你吗?因为你是不完整的残疾人,连编号都没有。
主机不会记录一个‘不存在’的人。”
我有些迷惑: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——”辛赫低声说,“你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。
去物理层关地球主机核心。只要你按下那个开关,主机即强制入保护模式,所有系统停止运作,直到人工复位。复位需要一个小时,那就是我们的窗口。”
我怔住:“你让我去……关掉主机?”
辛赫微微一笑,语气温柔得像父亲在哄小孩:“别紧张,只是按个键。之后你就能走出这里。”
他顿了一顿,略带自嘲地说:“你知道我来自北斗星盟,这个最古老的星盟之一。别看我如今羸弱,那只是监狱系统把我们的意识都限制在肉躯之中。我曾是“恒星级战力”,也是“神链”武器的主设计。”
“神链……”我几乎是低声重复。
那是星际社会的恶名:能穿透多重备份,实现“真正杀死”的武器。
据说,当年辛赫一人导致上千意识永久湮灭。
“你的母亲,东方星域抛弃了你,让你与罪人共囚。”辛赫微笑着,声音轻柔得像梦境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,“但北斗星盟会帮你补齐缺失的九十年。我向你保证,你会有完整的教育、完整的身份,甚至属于你自己的恒星。”
叶澜抬头,声音冷冷的:“你确定要让他插手?一个连‘恒星账户’都没有的人?”
“正因为如此。”辛赫淡淡回应,“系统不会怀疑他。”
叶澜沉默片刻,点头:“那就这样。两小时后,在旧塔汇合。”
她起身,收起投影片。外衣上的光纹流动,自动收束能量。
“别迟到。”她说完,推门离去。风声随她消散。
屋里只剩下辛赫与我。
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盯着炉火,指尖摩挲烟盒。
“孙亮,”他轻声开口,“你知道吗?在古代,点燃火的人被称为‘祭司’。
火,是世界的重启键。”
他起身,绕到我身后,手掌轻轻放在我颈后。
一阵温热的光滑过皮肤。
“以防万一,”他笑着说,“我在你身上留了一个信标。这样,如果系统提前恢复,我还能找到你。”
“你在监控我?”我有点不安。
“监控?不。”他弯起嘴角,“是保护。”
他走向门口,披上外套。
“睡一会儿吧。等一切结束,你就能看到真正的黎明。”
我没出声,只听见他脚步消失在风里。
火焰在炉膛里继续燃烧。屋内的光忽明忽暗,像心跳。
我伸手摸向颈后,那里的温度仍在,像有某种看不见的波在脉动。
外面的雨声渐小,天空护栏的闪光依然周期性闪烁。
我忽然意识到——那一小时的“窗口”,也许不是他们的逃生机会,而是我的牢笼,开始融化的时刻。
二 · 夜访突至
夜色沉了下去。
雨停了,天穹的护栏依旧闪烁着规律的电光,像一颗巨大心脏的脉搏。
我躺在床上,炉火已经熄灭,空气里仍残留着辛赫留下的烟味——一种介于旧时代与未来之间的气息。
我睡不着。
颈后的“信标”偶尔传来轻微的脉动,像在提醒我:那团火还在燃烧。
我盯着天花板,心里一遍遍盘算——要不要去按下那个开关?
就在这时,门上传来一阵敲击。
三声,间隔极短。不是风。
“请进。”我尽量让声音平稳。
门开了。
那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式外套,雪白的胡须被光折成银线。
他的眼神温和,却让人不敢直视。
“典狱长。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心口怦怦直跳。
他笑了笑,像是早知道我醒着。
“晚上打扰,别介意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有一种让人安心的节奏。“这之后要忙上一阵,估计不会再有机会,故趁今晚来拜访。”
他走进来,扫视了一眼屋内——炉灰、烟头、未收起的茶杯。
目光在桌边停留半秒,似乎察觉到什么,却没有说。
我赶忙起身,把桌上的杂物收拢。
“我还以为这个点,不会有人来。”
炉火已灭,他抬手——指尖闪过一缕金光,空气微微震颤,炉中火焰再次升起。
火光在他脸上跳动。
那张脸并不显老,甚至可以说——太年轻了。只有那双眼睛,像经历了太多星系的坍塌。
“看起来很累。”
“失眠。”
“明天有事吗?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,索性把话题往前推:“不只是明天,而是未来。如果我能走出去,我能去哪里?”
典狱长看着我,像在确认我是真的想问。他从外套里取出一枚薄片,弹开,半透明的星图在我们之间升起。
“那就从你最可能遇到的两方说起。”他说,“北斗星盟,和东方星域。”
他指向星图的一侧,那里是一片金色的漩涡:
“这是北斗星盟。古老的家族共同体,核心成员只有十数人。历史极长,耐心也极长。他们最看重的是延续与掌控。
你见过他们的人:辛赫。那是这一派的典型样本——才干可靠,执行力惊人。
他曾开疆拓土、功绩显赫;在外人眼里,也是一手缔造“千人屠”的人。
自从上了宇宙通缉名单后,家族雪藏了他,只在幕后主理内政。
在上次北斗星盟与东方星域的战争中,他的主星陷落,这才落入拘押。”
他停顿片刻,语气平静:“若拿到他们的书面承诺,或可为你挂接’小型恒星账户‘。
好处是速度快、资源整;坏处是,你会陷入一张家族网络。
虽然雇佣制已消失,但在北斗星盟做事——和打工,其实没什么不同。”
他又切换到另一侧的星图,那片区域被蓝白色能量覆盖。
“这是东方星域,你的故乡。
一个不断扩张、兼并后形成的大型星域,对功勋的要求极高。
你见过他们的人:叶澜。她以无数工程累积积分,在万年间换得财富与权力。
在东方星域,功勋就是权限——功勋越高,能调用的能量就越多。
但权力始终是金字塔。越往上,名额越少。对早产儿而言,登顶的空间或许不大。”
我指着星图中散落的红点问:“这些呢?”
“散人。”典狱长说。
“他们分布在‘无星系’地带——宇宙的贫民窟。
即便人口占了银河的八成,星域仍视他们为危险分子。
不过你若真要补齐早产知识,他们或许是比官方更现实的路子。毕竟,这也是他们吸收新血的方式。”
我点点头,喉咙有些发紧。
辛赫的笑容与那句‘我会帮你补齐九十年’在火光里重叠,像两团相互吞噬的影子。
屋内被沉默挤满。
典狱长神色柔和,像是在怜悯,也像是在劝诱。
他伸出三根手指,声音低沉而稳:“当你能独当一面时,要记住三个方面的资源积累。”
“第一,信息。
别把意识与任何机构做“单线绑定”,尤其跨域传输时。
保持离线副本、延迟同步、多地分布——这是生存的最低条件。
听起来抽象,但你可以把自己当作一台在宇宙各处分装的机器:不要把所有螺丝交给同一个人拧。”
他微微一笑:“目前与你交谈的,也只是我百个分身中的一个。”
“第二,能量。
尽快获得你自己的恒星——这是这个时代的“土地”。
有恒星,才有稳定的能量源,也才算真正拥有一个落脚点。”
“第三,物质。
行星、材料、载体——这些是你能参与世界的最小单位。
没有物质,就算信息永恒,也只能当影子。”
我沉默。
心口空空的,这三样我一样都没有。
我能在肉体腐烂之前把意识迁出吗?
典狱长注视着我,语气缓了下来:“别太急。你才不到百岁,在别人的时间里,这只是眨眼的一瞬。”
他顿了顿,又低声补了一句,像在提醒,也像在试探:
“太阳还有近百亿年的寿命。如果你愿意,也可以一直留在这。”
火光映着他的眼,那双眼依旧温和,却让人看不清深浅。
我不知道他是在警告我,还是在确认什么。
门关上之后,屋内重新陷入寂静。
炉火噼啪燃烧,像在回放他的话。
我的时间太少了——我必须抓紧。
三 · 越狱
夜还没翻页。
旧塔像一根钉子立在平原上,黑得没有边。风从空网下掠过,卷起塔身裂缝里掉落的石粉,像细小的沙漏在倒计时。
我提前十分钟到。塔门是一块老旧的合金板,边角被长期的电弧灼成暗蓝。门内狭长的回廊没有灯,尽头有一点冷光,像水面。
叶澜先从阴影里走出来。她没有穿白天那件银灰外衣,只一身紧凑的操作服,袖口收得很干净。辛赫随后现身,神色闲适,像随手来赴一场无关紧要的约。
“走。”叶澜简短。
她抬手,塔底的控制台“咔哒”一声滑开,一段螺旋平台下沉,露出更深处的通道。辛赫看了看我,笑意温和:“别怕,暗道是她当年修主机时埋的。一条线直达地核上层。”
我们进入暗道。墙体为早期碳陶结构,间或可见被封存的维护标识。风噪渐远,只有脚步声有次序地叠加。
走到第七段转角,叶澜停下,从腰侧抽出两枚扁平的环。
“意识接口。”她递给辛赫一枚,另一枚扣入自己的颞骨。
“我们一靠近主机就会被发现,必须用机械体。太阳附近也要靠这种方式。”
他们坐在控制舱边,身体迅速沉寂。接入信号闪过,远程通讯链路上线。
“孙亮,”叶澜的声音在耳廓里响起,“你是唯一能到核心的人。我们会在链路里指导你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独自沿通道继续向下。通道在尽头突然变宽,亮起一圈圈蓝白色的引导光。跨过最后一道门槛,眼前开阔——环形机房像被掀开的眼球。多层护环向内收拢,中心是一块冷寂的黑色立方体,安静到像不存在。
地球主机·物理核心。
“按顺序。”叶澜的声音清晰地在我脑内响起,“先降功率,再切主电,再拨物理保护开关。每一步我们都会监控读数。”
我照做。
冷光在控制面板上流动,手掌下的触感像冰水。每触发一次,机房的灯光就暗一圈,仿佛在一层层剥离世界的皮肤。
“最后一步。”辛赫低声提醒。
我走向中央。开关拇指大小,红得不真实。
我深吸一口气,按下去。
嘀——
一声极轻,像世界对自己点头。
下一瞬间,整颗星球像被拔掉神经:天空网黑了。
高空那层淡白的弧光消失,云层散作真正的黑暗。
风声、能量输运的低鸣、巡航器的微震……全都止住。
一切仿佛有人按了“静音”。
“窗口开始计时,一小时。”叶澜的声音变得干涩,“立刻返回,不要逗留。”
我点头,启动他们准备的小型飞行器。它从机房旁的竖井拔起,沿暗道直冲上层。
我回望了一眼——辛赫与叶澜的信号仍稳定,他们的意识正沿太阳链路延展。
——我只是一枚按键的人。
飞行器破开夜色,旧塔在视野里一点点靠近。
我降落,塔门自动合拢。
空气太安静了。
我伸手试了试——召唤火焰。
什么也没有发生。空气只是空气,冷而无形。
我又试了一次,第三次,仍旧没有一点火星。
这才真正理解“天空网失效”:我以为属于自己的能力,其实是系统的能量代办。
系统离线,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。
我走出塔门。
风扑面而来,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空洞。平原像被真空掠过,远处连一盏信标灯都没有。
我站在塔前,看向天边——地平线的黑暗在颤。
三十分钟过去。
就在第三十七分钟,地平线的暗处亮了一下,像有人在海底点了一支火。
不是幻觉。
太阳在膨胀。
起初只是直径上的轻微鼓动,接着光面像被无数无形之手推起波峰,耀斑在表层蜿蜒,向外翻涌。
胸腔发紧,喉咙发干——空气像被抽空。
“叶澜?”我尝试呼叫。
回应是一阵电流爆音,随后,塔底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与机械断链的脆响。
我冲回控制层。
叶澜靠在墙边,脸色苍白,意识接口半脱。她的肉身——终于苏醒。
“辛赫没回来。”她艰难开口,声音几乎要断,“太阳在快速膨胀,监控系统全崩溃了。”
我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辛赫?”
“我们被辛赫利用并抛弃了。”她抬眼看我,声音冷得像金属,“他有多重意识体,绕过了我设计的限制。”
我喉咙发紧:“所以……这都是他故意的?”
“我们本来只想让太阳能量爆发,让系统宕机。”叶澜的瞳孔收紧,“而他让聚变彻底失控。太阳会先膨胀,再吞掉地球。”
外面的天已经不是黑,而是一种过亮的灰。
所有监控塔都没了回应,连最基本的导航信标也像被掐了喉咙。
我声音发抖:“我们犯了这么大罪,还能去哪?”
“先离开太阳系,再想办法。”叶澜迅速起身,踉跄地拽开控制台下的隐锁,“旧塔下面有我藏的跃迁艇。不走就来不及了。”
她转头盯住我,声音坚定:“辛赫已经走了。他给你的承诺——都作废。现在,我们只能靠自己。要么被他写进结局,要么从现在起——改写剧本。”
塔身轻轻震动。远方的亮度再次涨高,像一片无声的海在发白。
我的胸腔里有什么“咔”的一声对齐——那是恐惧与清醒碰撞出的卡扣。
“走。”我说。
叶澜点头,拉开塔底舱门。冷气如潮涌来,深处,一艘小艇静静悬着,外壳无标、无编号,像一滴从阴影里提取出的黑色水银。
我最后一次回头。塔外,风声恢复了一点点,像世界在挣扎着呼吸。
窗口还剩二十分钟。
叶澜跃上驾驶席,手掌在面板上一抹:“引擎启动。目标——离轨跃迁点。”
“之后呢?”我问。
她看着正膨胀的太阳,声音低而稳:“之后?——先活下来,再谈之后。”
跃迁艇点火。黑暗在眼前被压扁、拉伸、破碎。
旧塔在身后迅速缩小,像一个被封存的句点。
前方的宇宙没有标点,只有一条细线,通向我们还来得及抵达的地方。
四 · 逃出太阳系
跃迁艇像一枚从黑暗里弹出的钉子,带着我们钻进更深的黑暗。
引擎把时空拧成一股麻绳,胸腔被反复压扁、放松、再压扁。
屏幕上,太阳在身后不断膨胀——鼓起、翻卷、喷发,像一口从内部被掀开的火海。
“出塔十二分钟,距木星轨道四百秒。”叶澜的声音短促,“别放松警惕。”
我扣紧扶手。她将艇位推上低噪航线,演算功率拉满,贴着小行星带的缝隙擦过。
整个太阳系里,光信号广播此起彼伏:
“太阳系一级故障,请各单位执行撤离。一级通缉目标:叶澜、孙亮。”
背后三枚冷白标记亮起,以近乎等距推进,像三支彼此缠绕的光针。
“来了。”叶澜只瞥一眼,拉死安全带,“典狱长的三个分身。”
好消息是只有三个,大部分算力显然被抽去修太阳。
坏消息是——我们连其中一个都未必能挡住。
三枚标记分居正后、左后、右后,稳定锁在我们航迹上,仿佛早已预判了路线。
第一波袭击没有声音——只是仪表板闪了一下。
外层护场被直接抠掉一块,像有人用针戳破了蛋壳。
“光压挠扰+轨迹析取,标准“缰绳”术式。”叶澜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舞,“别乱动。”
第二波接踵而至。
数以万计的微型动能体从两翼扑来,在真空中织出一张无形之网。
预测线在屏幕上抖出毛边——任何错误动作,都会让我们坠入某个网结。
“撑不住了。”叶澜的嗓音发涩,“正面对冲,我们打不过。”
“那就找盾。”我咬牙,“找到辛赫,让他挡一挡。”
“我们不知道他在哪。”
我忽然想起颈后的灼热——辛赫留给我的“信标”。
那本是他口中的“保护”,另一端多半连着监听或回收端。
“我能反向定位。”我说,“抓握手频,用相位漂移推监听端位。”
叶澜只是抬眼看我一眼,便并指接入辅助口:“你报数,我修正滤波。”
我把信标调到最高侦测档,对外心跳几乎降为零,只捕捉返回的极弱回声。
噪点像潮水涌来又退去;在那无数杂波中,有一个抖动异常规律——像一颗被藏好的星。
“右前二十七度,外侧层面。”我报数,“距离约一百八十万公里,向外逃。”
叶澜立刻偏转艇头。三枚追击点随即补位,像三道影子同时挪步。
“还差一个相位节拍。”她低声道,“再近一点,我就把你‘挂’过去。”
“挂过去?”
“把艇贴到他的护场内缘。”叶澜说,“一旦耦合,系统会误判我们为同一目标。
他若拒绝,就得承受碎片流反噬——那会暴露他的位置。为了活,他只能扩护,把我们罩进来。”
第三波袭来。
监管者将前方空间加工成“粗糙面”,艇体每推进一寸,都像在砂纸上摩擦,能量条蹿上红区。
就在临界点,前方虚空忽地“陷”了一下。
一道不耀眼却极稳定的护场从侧面撑起,像有人从下方托起海面。
——辛赫。
他像从空无中“生”出来,载具无任何识别标号,只是一截冷静、干净的弧面。
三名监管者几乎同时“侧目”,其中一枚立刻脱队,压向他。
“跟紧。”叶澜低喝。
我们沿着护场边缘滑行,像在墙面奔跑。辛赫不回头,只把护场边界朝我们鼓起——足以将后方的动能体弹开。
下一瞬,前方像被撕开一道口,密集的高能束线成扇形叠罩我们与他。
典狱长开始加码。
“角度太死。”叶澜判断极快,“我们必须分火。”
她猛地切换模式,操控台分裂出第二套权限:“孙亮,你接管右舱。我去吸引他们。”
“你要干什么——”
“我的艇还有一艘子舰,挂在下腹舱。”她冷静地说,“原本是应急转移艇。
我会把你弹出去,用它跑。听我信号。”
她开始输入指令,艇身发出低沉的共鸣。
我脚下的结构在震颤,主舱与下层模块的耦合锁一一松开。
“叶澜,等等——!”
“别浪费我的带宽。”她头也不回,指尖连击,“我给你挂一份“轻副本”,只留应急算法与对我最小记忆索引。
有它,其实我遇难了,我也不算死;而你没有意识离体的能力,死了就真死了。
要是我没回来,记得重构我。”
她掌心一束冷光跃起,直接注入我的皮层接口。
签注完成,系统识别:副本挂载成功。
“好了,”她深吸一口气,“你走——我来挡。”
话音落下,主艇骤然抬头,像一头被彻底解锁的巨兽。
我所在的逃生舱被抛出护场外缘,推进器在惯性中点火。
而主艇则反转机身,直迎向三名监管者。
“辛赫,给他加速!否则我便撞向你这个背叛者!”
叶澜的光声信号在频谱里炸开,带着愤怒与决绝。
辛赫没有回应,只是异常冷静。
我看到他将掌心一按——一道高能流线从他艇体脊线上喷出,
能量沿着护场流向我的逃生艇,所有系统瞬间满功率点亮。
护场共振——他在给我加速。
跃迁计算器在一瞬间越过安全上限,我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。
引擎燃烧到极限,黑暗的空间被生生撕出一道光缝。
“出去后,抹掉我留在你颈后的信标。”
辛赫的声音再次传来,模糊、失真,
“那是我找你的线,也是别人找你的线。”
“那你——”
“我会活。”
他简短道,“我还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信号彻底中断。
逃生艇冲出交战区,护场在外层气化成细雾。
我透过舷窗,看见远方那三道光交缠在一起——叶澜的主艇被拖入火海,她的轨迹仍在闪。
辛赫的护场在中心塌陷又重生,像心脏的搏动;
三名监管者围成闭环,冷静、克制,像执行某种必然的判决。
——然后,一切被光吞没。
仪表盘上跳出新读数:日球顶。
太阳风被压成无形之墙,外侧是星际介质——另一片海。
我深吸一口气,感到皮肤下那份轻副本在启动。
她的声音,从体内响起——淡,却笃定:
“航路校正。目标:外侧层中立航线。关闭注册信道,低可见度巡航。”
我拔掉跃迁艇的识别模块。
太阳在背后继续膨胀。
旧塔、地球、那些迟来的广播与告诫,全都被吞进火的褶皱里。
我没有回头。
跃迁艇穿过日球顶,像一滴水穿过另一滴水。
太阳系在身后迅速缩小,化作一个发白的句点。
前方没有标点,只有那条细线——通往,也许我们仍能抵达的地方。
五 · 无星海驿点
我沿着中立航线航行了一整天。
没有辛赫的回信,叶澜的本体也没有追上来。
跃迁艇像被掏空的壳,只靠惯性向前滑行;引擎维持在最低噪区,“轻副本·叶澜”在舱内低声汇报能量与温度参数。
我并不困,只是心口发紧——那是一种复杂得无法入睡的清醒。
前方忽然亮起一个点——逆着星海,不像航标,也不是驿灯,像一枚为我单点的针。
我本能地偏转航线。
亮点先一步传来光声:
“没必要躲,老熟人。逃跑也是白费力气。”
我绷紧了背脊——是典狱长。
我这个“原始人”,根本不可能是他分身的对手。
心里先是一紧:难道要被清算了?
接着是那种酸涩的后悔:难道这一切到头来只是场空?我为什么要参与越狱?
地球——我最后的第二故乡——也在我手里被毁了。
亮点靠近,凝成人形。典狱长以人类肉身显现,仍是那张带着微笑的面孔,没有威压。
“你在后悔。”他说,语气平缓,“正常。越狱失败后的第一天,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想:‘我为什么不在昨天拒绝?’”
我自知无从翻盘,干脆问:“辛赫和叶澜呢?”
他笑了笑:“你的两位同伙,是吧。”
“辛赫不愧是老狐狸。北斗星盟的接应在外侧层把他接走了。我的这个分身和他也不过打成平手——他把所有痕迹都清得干干净净。
他已经回到他的人那里去了,你短时间内,恐怕很难再和他有交集。”
“叶澜呢?”我盯着他。
“本体不敌,被清理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她给你留了‘轻副本’,所以,她并不算被我杀死。”
我的手心不自觉地攥紧,那滴签注进皮肤的冷光仿佛在脉搏中轻轻翻动。
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我问,“追到这里,是想赶尽杀绝吗?”
他看着我,像卸下一层并不厚的面罩:“不用这么紧张。作为典狱长,我对你可不薄。”
顿了顿,又缓缓补上:“事实上,我属于散人“革命者”分系,潜入系统多年。”
我怔了一下。重磅消息落下,却没有任何声响。
“这次太阳的膨胀,并非辛赫一人能成。”他说,“我借了他一阵东风。地球的毁灭——‘人类摇篮’的崩塌——注定会放大所有后果。北斗星盟与东方星域必须表态,他们最好彼此指责、相互军备。
只要局势悬在战争的边缘,散人才能在裂缝里呼吸、繁殖、成长。”
“你拿地球当筹码?”我压低声音。
他没有正面回应,只是转向更冷的事实:“你知道的,宇宙中两成的星域高层掌握了八成的资源。散人只能活在缝隙。
我们不造裂缝,只是让缝别太快被焊死。”
我无话可说。胸口像被塞进一块冰冷的金属。
他继续:“我得做出样子:追击、通缉、汇报,流程都得齐全。与此同时——我打算放你走。
因为叶澜的轻副本在你身上,我们需要她。”
他顿了顿,补上一句:“当然,也是来争取你。”
我苦笑了一声:“我现在可是一级通缉犯。”
“在他们的网里是。”他的语气仍旧平静,“但在‘无星海’,不是。
你正朝最近的散人驿点去——三小时后会看到‘灰灯’。到了那里,把我的推荐信号交给他们——你的新生,从那一刻开始。”
一道微弱的信号闪进我的终端,像一枚被暗藏的钥匙。
“你要我加入散人?”我问。
“更具体一点——加入散人的革命者分系。”他把声量压低,像怕惊到我,“我能给你三件确定的事:
一,补齐你的早产灌注——我们有那项技术。
二,协助重构叶澜的轻副本,让她真正重生。
三,给你以‘人’的身份活下去的权利和资源,而不再是任何系统的附属件。”
“代价呢?”
“你会被卷进冲突,甚至战争。”他答得很快,“这次不再是别人剧本里的逃亡。
你要学会选择敌人——不止是辛赫,不止是北斗星盟或东方星域。
要学会在信息、能量、物质三条轴上,亲手搭起能撑得住的框架。”
他提到那三个字眼——那是典狱长曾在塔中说过的。
我闭上眼,炉火、辛赫的烟、叶澜掌心的冷光,一齐浮现。
我沉默了很久——一切,似乎早就写在命运的蓝图上。
“你为什么相信我?”我问。
“我不‘相信’你。”典狱长——或许该称他为“看守”——语气坦率得近乎温和。
“我相信叶澜的判断:她把副本挂你身上,说明她愿意把命交给你一次。
其次,我相信‘缺口’——你早产带来的那道不完美。缺口让风进来,也让你不那么容易被既得秩序驯化。”
他说完,整个人的亮度微微褪去,像执行完任务的投影。
“下一步很简单。”他收束道,“别上线任何官方注册信道。
三小时后见到‘灰灯’,报我的名字,他们会带你去‘坩埚’。
那儿有一具过渡壳,足够承载叶澜的轻副本启动,也能为你补齐缺失的认知层。”
他看了我一眼,似乎在确认什么:“下次见面,希望我们以战友相称。”
说罢,他转身,化作一道收拢的光点。
星海重归沉默。
舱内,“轻副本·叶澜”的声音轻轻响起:“我在。”
我握紧操纵杆,望着前方渐亮的那一盏灰灯。
迷茫、无助、愤怒、不甘交织成一道暗流——像盐溶在冷海里。
我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是什么:
不再是命运的逃亡,而是去做命运的制造者。
或许,我真的越狱成功了。
许多世纪之后,
当我与叶澜并肩,在星海战场直面辛赫之时,
我将会回想起——我们三人从地球逃离的那一夜。